文人有点麻烦,麻烦在于他们是这个社会里有文化的一群人。因为有文化,就有思想;因为有思想,就有看法;因为有看法,就有选择。那么,他必然自问:第一,磕不磕?第二,向谁磕?所以,在这改朝换代的日子里,文人们比无知百姓多了一层烦恼,头是要磕的,可怎么磕,却成了问题。
即使一家杂货铺,半年之中,接连换了三位东家,店里的伙计能无动于衷吗?虽然说,谁来都是老板;虽然说,不管谁来你也是伙计。但是,老东家朱由检,新东家福临,半路上插一腿的过渡东家李自成,对当伙计的来说,就产生了疑难,一是感情上的取舍,一是认知上的异同。可想而知,匆匆而去匆匆而来的三位皇帝,胡同里的老百姓,只消磕头就行了。而文人,有的磕得下这个头;有的磕不下这个头;还有的,也不说磕,也不说不磕,给你一个脊背,介乎磕和不磕之间。所以说,这一年的北京,做老板难,做伙计又何尝不难呢?到了该笼火生炉子的季节,文人所面对着磕不磕头的这张试卷,再不做出答案,恐怕日子就不好过了。
政权就是老板,文人就是伙计,任何社会都是这样的一种契约关系。虽然大家羞于承认这一点,但大家也不否认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”这个道理。事实就是如此,说白了,文人不过是各人用各人的方法和手段,直接或间接地从统治阶级那里讨生活罢了。包括那些口头革命派,包括那些清流名士派,也包括那些不拿人民币而拿美元和欧元的西化鼓吹派,说到底,都是给人打工的伙计。老板开腔了,现在我是掌柜的,你要服我的管、听我的话。如此,你就可以留下来;否则,对不起,我就炒你的鱿鱼,卷铺盖走人。如果真是一家杂货铺的老板,这样的狠话,也许不必放在心上,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可大清江山,独此一家,别无分号,你到哪里去?明末清初,有多少文人,想彻底逃脱必须交卷的命运,也就仅有一个朱舜水,浮海去了日本,免除磕头的烦恼,绝大多数文人无一例外地皆要面对这道难题。